“咚”,一声闷响,格子条纹的行李箱被重重地扔在行李架上。我的视线从白色背景的网页中抽离出来,余光恋恋不舍地粘着屏幕。一只高跟鞋跨过我的小腿,“你……”我的嘴缝内溜出一个字,又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。我戴上耳机,“你别一副不情愿的样子!”她不满和责备的声音,在耳机的阻隔下飘远,飘远……
“嘭”,门被关上了。我抬起头,是她。
她气喘吁吁,双颊泛红,汗珠浸湿了两鬓的黑发:“你可以去××大学面试了。”
“啊?哦。”我继续翻着杂志。
“你这是什么态度?!你还不情愿了?!告诉你,这次你必须跟我去北京参加面试,这个机会多么不容易……没有这次自主招生,你拿什么考上大学?就你这点成绩!”我皱着眉头,躲开她戳向我额头的手,白了她一眼。
“你还有脸向我翻白眼?你要有一点儿像我……”她布满色斑的脸涨得通红,怒火在毛细血管中奔涌着,脖子上的青筋突出,唾沫飞溅。
我打断了她的话,“是的是的,像你!像你……”我把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,满含怨恨的目光挑衅地刺向对方。
数落、谩骂声还在继续,像一支支利箭,箭箭穿心。我气冲冲地走向房间,“嘭”的一声,甩手关上房门。
一扇门,两个世界。门外的她悻悻的,门里的我呆呆的。
我呆坐在书桌旁,眼角的余光扫到立在桌上的相框。照片上,男人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,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身旁,三个人笑着,乐着。
我叹了口气,别过头去。
八年了!他们离婚已经八年了,八年的时间足以淡漠一切,模糊一切。
窗外,树影倏忽而逝。
车厢内,我木讷地坐在那里,任凭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,发着呆。
耳机滑落,一阵呼啸的鸣笛声划过中原古老的土地,灰暗的远山隐隐静卧。耳畔传来“披头士”低沉悠扬的歌声。我拾起耳机,戴上,闭上眼,继续听那美妙的歌曲,流动的旋律里没有考试,没有排名,没有白眼和扰人的唠叨……
一阵婴儿的哭声惊扰了我。我转头一看,邻座的少妇抱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婴儿。
一个男人正手忙脚乱笨拙地做滑稽的动作,企图逗乐婴儿,满脸笑意与温情。少妇衣着简朴,面带倦容。孩子很可爱,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,涨红的小脸透着光彩,肉嘟嘟的小手四处挥舞着。
“我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?”我看着小孩想。
秋日里,父亲捉着我的右手,母亲牵着我的左手,在满地金黄的杏树林中漫步的画面模糊而又清晰地闪现……
“唉,要是不长大多好。”我心想。而现在,我是一个被升学考试压得喘不过气,且早已被父亲抛弃的单亲小孩,除了高考之外,什么也没有的艺考生!除了天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训练,就是面对脾气越来越坏的她。
婴儿一会儿高兴,笑了,一下子又咧着小嘴哭着。男人和少妇的表情紧随着小孩的哭与笑,时而紧张时而松弛,如夏天的晴雨表。
不管婴儿多闹,少妇始终是轻轻地、柔和地哄着拍着,嘴里小声地哼唱着歌曲,脸上满是疼爱的神情。
小孩的口水流在少妇的外套上,口水扯着长丝,可少妇却丝毫不在意。她只是并拢了五指,把手掌拱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。一只手在孩子的背上拍着,轻轻地,一下接一下……
我看着这一幕,嘴角不经意间扬起了弧度。在我的余光中,她也在注视着这对母子,她的眼睛里有一抹似曾熟悉的温情。
我看着少妇,不禁陷入了沉思。对面的那个她是否也曾为我紧张?她是否也曾对我那般温柔?她也曾给过我这样一份盛大的爱吗?我转过头去,望着她,带着不满。
我没有预料到,她竟然沉默了。
她望着我,僵硬的表情有点松弛。我们尴尬地对视了一下,目光又迅速移开,似乎在逃避。
她张开嘴想要说什么,又迟疑了。我别过头,脑海里忽然涌上很多场景:她站在庭院中,耐心地修剪草木,那样地有条不紊,是历尽悲欢离合之后的安适与从容;和我争吵后,她一人站在昏暗的楼道里,看着我的背影,茕茕孑立;她对着一桌凉透的饭菜,我不回家,她只能一个人吞咽着冰冷和孤独……即使她总是用最极端的方式爱着我,即使她仍死不悔改地爱着父亲。但,她终究老了,终究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。
我在成长,她在衰老。八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,我和她却有了关山之遥的心理距离。
我们就这样望着,彼此望着,仿佛时光已悄无声息地走过了一个世纪。车窗外的微风吹拂着发梢,抚过脸颊,似乎在不经意间平缓了我们的情绪,空气里消散了最初的冰冷,氤氲着温煦的气息。
这时,我伸出手,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,捋了捋头发,坐正了身子。我却又把手不争气地缩回了几厘米,接着伸出,又缩回;再伸出,又缩回……而另一只手却始终保持着握拳的姿势。终于,我伸出手,越过软座上的扶手,像越过千山万水般。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战抖,轻轻地握住她那冰凉的手,接着喊出了那个被我冰冻了许久的字眼——“妈”。
这一刻距离上车只过了半个小时。不过这半个小时,却飘忽得像一个梦,又清晰得像一幕哑剧。
其实我知晓,八年,在我们彼此相伴、相互折磨的这些日子里,我们一直以一种病态的情感支撑着。不过还好有爱,爱让我们不懂,爱让我们伤害;爱也让我们懂,爱也让我们原谅。
也许没有人有耐心听我讲完这个故事,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要说;也许没有人喜欢听我抱怨生活,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痛。我只想——从今天开始,我要做个温暖的女孩,不悲不傲,笑容美好,向妈妈敞开尘封的心胸,给生命一个笑脸。
初审:成自来
复审:成自来
终审:陈光中